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45期

（总第 915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乔　双　王兆娟

大黑猫

◎孙吉成

它不是王兆娟笔下被城市遗弃的流浪猫，它曾经游走在城市里，后来进了我们家就一直放在我的心上。而我，也不像新西兰大头妈，整天面对着猫猫狗狗们在写，我只是在回忆一只四十年前的猫。

——题记

父亲从烟台捕到一只大黑猫，让人带话，说过几天就能送回来。于是我就盼，盼着早一天见到大黑猫。母亲也盼，母亲盼它能早早回来给她抓老鼠。记得那一年刚刚开始单干，地里的粮食丰收了，家里的老鼠也成了灾。熄灯以后，你听，地上窸窸窣窣，顶棚上呼呼隆隆，怪吓人。

我和母亲整天在盼。终于有一天放学回家，母亲告诉我，大黑猫来了，就在炕上。我跑进屋里，冷不丁地竟然没有看见它。它蜷缩在炕角，黑乎乎的好大一团，长得虎头虎脑，眼睛滚圆，疵着胡子，煞是威风。我上炕去抱，它警觉地弓起身，翘起尾巴，贴着墙角走开。我去拨弄它的胡子，它马上又蹲下来，伸出前爪来挠我，嗓子里发出轻微的呜呜声，好像在发出警告：初来乍到，礼让三分，不许再动。我这时才注意到，除了白白的胡子和爪子上的一点白，它全身上下黑得没有一点杂色。母亲坐上炕沿，美滋滋地看着我和大黑猫，说，别动它，等你们熟悉了再动。

于是，大黑猫就这么住了下来。在城里，它为了一日三餐、四处游荡；在这里，它似乎找到了家的感觉。白天，它趴在炕上，呼噜、呼噜地念经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人。一到晚上，它憋闷得在炕上和地下不停地跳，在东屋和西屋来回地窜。过了两天，母亲说，还是要早早放它出去，老圈着可不行。于是，母亲把房门推开了一个缝儿，大黑猫便轻盈地滑溜出去，立马就消失在漆黑的夜里。同时，母亲的心开始悬起来，害怕它忘记了回家的路，或者它根本就不认这个家。

早上醒来，我惊喜地发现大黑猫稳稳当当地睡在炕头上。母亲一脸兴奋地小声说，大黑猫半夜回来了，还叼回来一只老鼠在地上玩了半天呢。我摸一摸它的肚子，早就撑得鼓鼓的！我轻轻地抚摸它，它半睁着猫眼温柔地看着我，好像在宽慰我们不必要的担心。就这么几天，它念经儿的声音把家里的老鼠都给逼走了，夜里吱吱吱的鼠闹声已经消停下来。母亲把大黑猫抱到厢房，关了两天，厢房里也渐渐少了老鼠的动静。母亲逢人便夸大黑猫，邻居们隔三差五就来央求母亲借它一宿，大黑猫俨然就是我们街上的明星。

我和大黑猫也渐渐亲近，逗它，它也不恼。我喜欢搂着它睡觉，搂着它到被窝里，它显得也很享受。吃饭的时候，它总是把尾巴翘得老高，在大家的裤腿上蹭来蹭去，急了就喵喵地叫，瞅准了机会上爪子勾。姥娘来，织花边，它把线团搞得一团糟，气得姥娘抬手打。姥娘糊笸箩，剪出小花猫，大黑猫好奇呀，一个劲地去抓糊到笸箩上的小花猫。姥娘就狠狠地说，你们家的猫跟你们家的孩子一样皮！我的两个姐姐都不喜欢猫，不过大黑猫在我们家里的时候，大姐和二姐都住校，所以我没有听到像以前养的那只花狸猫被一脚踹出房门时发出的惨叫声。她们就是怕猫，怕毛茸茸地往身上贴的感觉。大部分人都怕蛇，怕猫，我觉得很难理解。

并不是家家都有一只让人羡慕的猫。面对鼠患，老鼠夹子越来越不管用，急功近利的人们更多地去选择买耗子药，那几年卖药的可真是发了，老鼠短期内是少了，同时越来越多的猫也被药死了。我们家的大黑猫被看管得很紧，不让它有碰到死耗子的机会。可是，你怎么能让它不出门呢？

母亲和我整天都在提心吊胆。终于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母亲伤心地说，大黑猫死了，大黑猫一定是吃了死老鼠。我看见大黑猫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疵着胡子，闭着猫眼。我上手去摸，却担心下一秒它会突然伸出长长的爪子……

可能是觉得可惜了那一身乌黑亮丽的皮毛，不信神也不信鬼的母亲，竟然剥了大黑猫的皮，只是为了能用它赚到几块钱的学费。当我和弟弟气愤地责备母亲，她显得有些懊恼，张了张嘴，欲说还休。

大黑猫离开我们快四十年了，母亲也离开我们有十六年。生性泼辣和粗枝大叶的母亲，从来都是倔强地坚持着，和老实巴交的父亲一起，支撑着我们这么一个大家庭。他们把一分钱掰成两半，哪怕再苦、再累，也要供我们读书。所以，我不能苛责我的母亲，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对大黑猫的愧疚，我替母亲向它道歉。但同时，我也反思我曾经那么喜欢的郭沫若的《水牛赞》：“活也牺牲，死也牺牲”“筋肉肺肝供人炙脍，皮骨蹄牙供人穿戴”，甚至，“我赞美它，本也就是赞美中国人民”。一方面，我本能地对身边的大黑猫耿耿于怀，另一方面，却沉醉在宏大的叙事里，无法看清隐藏着的更大的残酷。

唉，说来道去，如果放在今天，母亲她又何苦那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