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59期
(总第 929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乔 双 王兆娟
食品公司屠宰厂的那些往事
◎姚维峰
1967年的2月27日我这个老三届的初中毕业生,因为家庭生活困难,退学后被街道安排到食品公司干临时工。初听这个“高大上”的单位名字,心中窃喜。在食品匮乏的年代,能到这样的单位干活,乃是一件幸事。去了才知道,食品公司是一个机关,下辖“屠宰厂”“猪库”“蛋库”三个单位。我被分配到“猪库”打小工,和生产糖果、糕点的“食品厂”,没有半毛钱的关系,空欢喜一场。
一
原来位于建昌南街的食品公司屠宰厂,在早些年间,就是老烟台街上屠宰坊的原址,是多年自发形成的屠宰,卖肉的集散地。
起初有人在这里搞屠宰,逐渐地,干这一行的人来的多了,扎堆卖肉,就形成了气候。也就成了集屠宰、销售于一体的相对固定场所。再加上有了技艺高超和有声望的屠宰师加盟,就慢慢成了一个行业体系,也就有了约定俗成的“行规”“行约”。比如:屠宰用的刀,一律不准对着人!这是铁律。“学徒期间,师傅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至今不忘,”曾经的屠宰厂老职工,也是“扒皮”高手,年过古稀的王占亭先生,说起这件往事,还是一脸严肃。
不过,屠宰工人手上这把杀猪刀,在1948年,也曾经让那些撤退烟台以前疯狂抓丁的国民党兵心生忌惮。
宋世民先生在《烟台老字号》一书《“国军”抓兵竭泽而渔》记载:“……各路兵马为了争夺有限的人力,荷枪实弹在全市展开拉网式搜索,连三四十岁男人也强拉硬抓,小城烟台顷刻陷入一片恐怖:砸门声、哭喊声、抓人者凶残吼叫……大街小巷此起彼伏。”
当年烟台街上的老人们对此都记忆犹新。小时候,妈妈就给我说起当年国民党撤退以前疯狂抓兵的往事。当时,我家有一辆在破烂市淘来的破旧杂牌自行车,放在院子里。背着枪的国民党兵进来的时候,爸爸躲到夹道里,没有看见有男人,就问妈妈:“谁的自行车?”妈妈回答:“是邻居的暂时放在这里”。他们走后,妈妈说:“赶快把自行车藏起来吧。”爸爸说:“他们连兵都抓不够,还有工夫要这样破自行车?”妈妈不理会,马上把自行车藏在夹道里。时候不大,那个背着枪的国民党兵又来了,进来就找自行车,妈妈就说邻居刚才骑走了。那个士兵骂了一句,悻悻地走了。
屠宰厂的老师傅提起,国民党大规模抓兵往事的时候说:“这些国民党兵经过屠宰坊的时候,隔着那个破烂的栅栏门,就能看见里面那些年轻力壮的杀猪的工人,里面的人也能看见国民党兵在门口经过,并且那个破烂的栅栏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却没有一个国民党兵敢进来抓壮丁,不越‘雷池’半步。估计也是忌惮里面那些屠宰工人,手里握着的亮闪闪的家把什吧。所以这些手握杀猪刀的工人,躲过一劫!”
二
屠宰厂的业务科的门口,有一块被用来当作台阶的汉白玉方石。上面镌刻了四个大字《官督商办》。听老师傅说,这就是早些年间,当地政府对于此地作为“屠宰坊”的一种认可和收税的根据。用现在的话,就是“经商许可证”。提起这块石匾,原来在业务科工作的胡培敬印象深刻,他特别欣赏那几个行楷大字,镌刻得雄健有力,端庄大方,认为这是件有价值的文物。可惜的是,在厂区改造的时候,被建筑队给砸碎了,没有文化真是可怕,硬是把一个有文物价值的石匾,砸成“地瓜石”,打进水泥地了。屠宰厂的职工仇涛告诉胡培敬,市里文物部门还专门来找过这块石匾呢。
提起屠宰厂,人们脑海里就会蹦出来几个不太文雅的词语:“屠夫”“杀猪的”,甚至还有“杀巴子”等。可是,大名鼎鼎的“庖丁”那可是屠宰工的祖师爷啊。
两千二百多年前,庄子的那篇名传千古的《庖丁解牛》,是人们耳熟能详的故事。也是中学课本里必读的课程,更是对于屠宰行业祖师爷的最高褒奖。受到后辈人顶礼膜拜。
屠宰厂的主要工具就是刀、挡刀棍和磨刀石。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可是,再锋利的刀,如果手艺不精,刀就容易钝。“良庖岁更刀,割也,族疱月更刀,折也”。当年那些技艺高超的老师傅们,笑话那些频频磨刀的徒弟,他们挂在嘴边,引以自豪的那句话“每年只磨两次刀,大年初一和八月十五”。还有一说,因为那是“关老爷”磨刀的日子。这种豪气和自信,就是来自他们对于“庖丁解牛”的“游刃有余”精神的一种最好的诠释吧。
屠宰厂工人的工作服挺有特点。身着白色的帆布工作服套装,足蹬长腰的黑色大水靴子,头戴白色的工作帽,前身佩戴黑色的油皮裙子,腰上挂有带刀鞘的专用的刀具,还有一根“挡刀棍”,颇有点戏剧舞台上武将的那般模样。那时候市里每年都有企业职工文艺汇演。为此,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构思,编排一个男声表演唱,题目就叫作“屠宰工人之歌”。穿着这样整齐的服装,带齐了这些刀具,右手持刀,左手拿“挡刀棒”,在舞台上载歌载舞。那雄壮有力,新颖大方的表演形式,观众一定喜欢,评委一定会给大奖。
屠宰厂有一套非常严格的工艺流程。从猪库送来的猪,头一天下午,集中在“麻电”室外面的猪圈里。第二天早上上班以前,“麻电”工人,先用自来水管子,将这些待屠宰的猪身上的泥沙粪土,冲洗干净,等候即将到来的“麻电”时刻。这也是流水作业的需要,同时是提高效率的必要措施,当然其中也有减少痛苦的“人道主义”因素。
“麻电”室就是一个五平方米左右的屋子。一次能挤进了十五六头猪。两个工人操作。一人操作“麻电器”,那是一个中间是用手握住的绝缘棒,两端是正负电极的铜板,电压在一百伏左右。像一个放大了若干倍的订书用的“钉”。另一位工人是负责用铁链子,拴住那些已经被“电晕”了猪的一条后腿上,挂在传送带上,随着齿轮的转动,这些被麻晕了的猪,陆续运进屠宰车间。
这份工作要求就是两个字“准、快”。劳动强度大,要求一气呵成,而且还有一定的风险。稍一不慎,被猪咬伤的事情,时有发生。受伤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注射“破伤风”针。其中有一位“麻电工”,被猪咬伤了屁股,在炕上趴了半个月。
年过古稀的张延仁先生,当年就是“麻电工”。提起当年“麻电”的经历,唏嘘不已,连声说,“那时候太辛苦,不堪回首啊。”
“麻电工”必须手脚麻利地,眼疾手快地将其他的猪挨个电晕。另一位工友,密切配合,将铁链子迅速地拴在倒地的猪的一条后腿上,拖着挂到传送带上,猪头朝下,源源不断地送到屠宰车间。每一头猪都在一百五六十斤到二百五六十斤之间,一上午几百头猪拖挂下来,劳动强度非常大。
如果拖延的时间长了,电晕的猪苏醒了,那就麻烦了。俗话说“狗急跳墙”,猪急了跳墙更“猛”。建昌街一带的居民,有见过,屠宰场的工人出来追逃跑了猪的情形。
张延仁挺动情地讲了一段往事:有一年冬天,大雪纷飞,从“麻电室”逃出来一只猪。他和工友王炳生二话不说,立即跟随着猪远远地追了出来。因为不能让猪离开他们的视线,否则,拐进了胡同、小巷里找不着麻烦就大了。好在那时候的猪,一律都是黑猪,根本就没有白猪。在雪地里一个“黑点”在前面跑,目标明确。他们俩顾不得北风呼啸,顾不得大雪飞舞睁不开眼,从建昌街一直追到白石村才抓住了。两个人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看着自己那一身带有血渍的工作服,歪歪斜斜的黑油皮裙子,大水靴子差一点跑掉了,帽子也歪了,真是“盔歪甲斜”,狼狈不堪。现在回想起来,还感慨不已。
屠宰车间按照严格的工艺流程,完成以后,每一头猪都需要取样检疫。当检疫人员把“合格”蓝印盖在洁白的猪肉上,这样的放心肉,就由副食品商店分别拉走供应市场了。
左一是负责检疫的赵含乐,中间是革新组长张善良,右边为笔者
经过家家户户的“煎炒烹炸”,一盘盘的美味佳肴,端上了百姓的餐桌,那也是屠宰工人最自豪,最幸福的高光时刻。
三
我在猪库干临时工期间,有时候也被安排到屠宰厂干活。面对着又脏又臭的工作环境,有些难以适应。一块干活的老师傅开导我,不要小看这个行业,俗语说“杀猪造酒,赚两只好手”,也就是说,干这行业,由于常年在油水里操作,双手都健壮有力,皮肤细腻,从来不会皲裂。我注意那些操刀的工人们双手,确实不假。我曾经问人称“一刀准”的杨学思老师傅,为什么肉骨头特别香,他随口就说了一段俗语“傍亮的觉、老来的妻、贴骨的肉,最香气”。用比喻的手法把最好吃的肉骨头表述得如此生动,难怪肉排贵过猪肉。
我在猪库工作的第一位负责人林均泽
我把社会上一个段子,讲给卢金声老师傅听,说的是,“旧社会的屠夫们,大年三十的晚上,都要烧点纸,扔到门外,嘴里嘟囔几句‘别怪我啊,他们不吃,我是不杀的啊’。干这一行,恐怕找媳妇也难啊。”卢师傅说,社会上是这样的人“好吃鱼,嫌腥,好吃肉,瞧不起屠宰工,你知道屠宰坊怎么说的吗?‘上有苏杭,下有宰坊,行三辈子好,嫁不上个杀猪郎啊’。你看,这些工人的媳妇,哪一个不是有模有样的?”
好一个“郎”字,把“杀吧子”的凶神恶煞的形象,一下子变成了俊朗青年,简直就是神来之笔啊。
四
当年的屠宰厂职工是特别能吃苦、特别有战斗力的一支优秀的工人队伍。他们中间的能工巧匠、一专多能的人比比皆是。屠宰厂当时生产设备比较落后,工人劳动强度很大,以张善良为首的李万周,毕连荣、孙传福等人组成维修班,加大革新力度,自己设计,自己制作,增加了很多半自动化设备。比如:过去的“劈脊”,主要是人工操作,劳动强度极大,质量也不稳定。维修班制作“电锯”以后,减轻了工人的劳动强度,提高了产品质量。唐均、衣国翠、盛金、毛书文、刘运生,初文乾等人一专多能,既是车间的生产能手,又是建筑上的行家里手,猪库的基本建设中,都有他们的汗水,杨翠珍,刘厚琴,宋绍杰严把检疫关,多年工作无差错。新生代的胡培敬、张延仁、杨选民、王占亭、王云龙,赵克孝,刘世珍,于爱玲,全桂芳等人,更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各项工作都走在前面。为了加快工程进度,原材料紧张,他们克服诸多困难,不顾艰辛,上山打石头,自己解决原材料。还有参加全国职工比武大赛“扒皮”第一名获得者吴基佐师傅,用竞技体育的说法,就是金奖获得者。那也是烟台屠宰厂全体“杀猪郎”们的光荣。
老工友在一起相聚,共同回顾难忘的岁月
随着时代的发展,烟台的老屠宰厂已经进入历史,但是,屠宰厂那些优秀的“杀猪郎”们,对于老烟台的贡献,不应该被忘记。
注: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