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17期
(总第 887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乔 双 王兆娟
花间见世相:一束插花里的生命觉知
◎左芙源
早春的傍晚,余晖斜斜地穿过玻璃窗,在案几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望着面前散落的花材——几枝康乃馨还裹着花店的塑料纸、紫叶李的细碎花瓣已悄悄落在桌布上、鸟巢蕨蜷曲的嫩芽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明明是人生第一节插花课,不知为何,手指触到花茎的瞬间,竟有种故人重逢的恍惚。结课后我感慨万千,惊觉自己也到了能理解道理的年岁。看着手边的作品,我不禁陷入深思:当我们用心做一件事时,常常会忘却时间、抛却杂思,被灵魂深处的萤火指引着,完全投入到实践中。实践成为了我们感受这个世界包罗万象的一个切入点。
插花何尝不是一个“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的过程呢?佛曰“一花一世界”,此刻在剑山上具象成微缩的宇宙。康乃馨斜倚如贵妃醉酒、女真枝条在空气中书写狂草、榆叶梅的落花在瓷盘里铺成星图。在这之中,插花者能够感受到微缩的一生——从含苞待放到枝头盛放,再到花叶枯萎、零落归根,仿佛在映射人生。即便在这小小的天地中,我是造物主,可我仍是时间的囚徒——我能决定花枝的走向,却留不住绽放的刹那。“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这正如世间万事万物,人把喜怒哀乐投射其中,而生命生老病死、月亮阴晴圆缺、世间四季变换,却依然是人无法影响的客观存在。我们可以精心设计每个选择,却终究要放手让命运之流带走所有执着。“活在过去的人抑郁,活在未来的人焦虑,而活在当下的人内心平静。”如果我们能做到把握当下,沉浸在当下,那生命中的片刻便会化为人生中的永恒。
在插花的过程中,我亦看到了芸芸众生。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刚拿到花材时,我只看到了康乃馨,因为它盛放、艳丽。但随着插花的进行,我逐渐意识到,每一种植物都有其独特的美,无论是开满小花的紫叶李,还是蜿蜒灵动的鸟巢蕨,亦或是枝蔓繁多的女真,它们都各有可供欣赏的地方,人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感受它们的美。这不正像长相、性格迥异的众生吗?
想起快上课时,有一位学员在群里连发几条带着感叹号的消息,询问教室怎么走。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头一次来,不能提前一会到,先认认路吗?她推门进来时风风火火,头发梳得紧实,腮骨分明,圆润的脸庞上镶着一对柳叶细眉,眉下是一双纹着眼线的杏眼,嘴唇则涂着鲜艳的红色。她坐我旁边,我心里不禁觉得她与细嫩的花草有些不搭。随着课程的进行,我的女真花枝不小心勾住了紫叶李,险些把剑山掀翻,而她热情地帮我扶住了。在最后的修整中,我感觉作品缺乏少许美感,忍不住四下打量,看到她完成的作品别有一番韵味:两颗康乃馨高低错落,娇嫩的榆叶梅虽花密,却枝条昂扬。不断对比中,我发现她把一些花骨朵剪掉了,这让我领悟到,插花就像生活,也是一门有舍有得的艺术。正是这些选择和取舍,成就了我们独特的个体。如果什么都想要,最后可能什么都得不到。虽然不同的花朵重量各异,但通过平衡,它们最终能成为一幅立体的画、一首流动的诗。拍照结束后,她把作品往红色手提袋一放,利索地收拾好盘子,喊了一声:“我先走了,还有事呢!”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看着她的背影,我忽觉自己有些刻薄。每个人都有对美的追求,插花与红塑料袋一样,都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某些粗粝的真实,往往比精致的完美更接近生命本质。
在插花中,我也看到了自己。当进度慢时,烦躁的情绪像火一样从心里蔓延到指尖,那时的我是暴烈的、粗鲁的,像要吞噬掉那些不按我意思生长的枝叶。我也只在机械地完成这项工作,想着快点结束,把艺术当成了任务。我的剪刀成了暴君的权杖。后来在清水里漂洗残叶时才明白,那些被粗暴修剪的何止是花枝,分明是自己不肯妥协的执念。水影里晃动的,是修行者的倒影。今晚,我看到了自己被这种情绪支配的一面,我像一只愤怒的刺猬,紧闭双唇,缩成一团,满是烦闷。一开始,我不愿回想那种情绪,可写到这里,我意识到,情绪也是我的一部分,我可以接纳并认同它。我想对当时的自己说:你可以不用这么紧张,慢一点也没关系。很多情绪源自对认同的渴望和对控制的执念,学会悦纳自己,放下这些执念,接受最纯粹的自己,是每个人一生的课题。
从嵇康的琴到陆羽的茶,再到今天的插花,人类始终在具象之物中寻找抽象的顿悟,在有限中触摸无限。插花时那些被修正的失误,那些不得已的取舍,最终都融入了作品的呼吸。生命何尝不是如此?所有遗憾都是完整的组成部分,所有失去都在塑造着另一种获得。再看我的剑山上,每一根倾斜的枝条都在诉说:所谓成长,不过是学会在残缺处看见圆满,在凋谢时记住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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