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明浩
那一年春寒料峭,墙根的残雪还泛着青灰,两只燕子如黑色的精灵突然造访老屋,给全家带来快乐和温馨。燕子披着黑缎般的羽毛,尾羽如裁纸刀划开料峭春风,在檐下筑窝垒巢,穿梭飞翔。后来十多年间,燕去燕归,我家老屋的屋檐下,总有燕子的身影。燕声呢喃的那些岁月里,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如春日的麦苗般,渐渐抽穗扬花,显出了生机。
如今想来,已有许多年未曾见过燕子了。城市里高楼矗立,钢筋水泥筑起的森林中,容不下这些灵巧的小生命。机器的轰鸣取代了鸟鸣,汽车的尾气污染了空气。每当我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听着永不停歇的喧嚣,便时常怀念起故乡,怀念那屋檐下呢喃的燕子,更怀念母亲和那段虽然清贫却充满希望的岁月。
三间老屋像佝偻的老者立在村中,檐角垂着经年的蛛网,瓦缝间长出的瓦松和青草在风中摇晃不已,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传说和故事。老屋原是草房,低矮得伸手就能摸到屋檐。后来虽然换成了瓦顶,但屋内总是阴暗潮湿,墙角长着青苔。父亲在县城工作,母亲独自拉扯我们兄弟四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记得我七岁那年春天,屋檐下突然多了个燕子窝。两只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燕子,一前一后,不辞辛劳地衔来泥巴,用了十多天时间,筑起一个葫芦状的窝。那燕窝结构精巧,出口朝东,每日清晨都能迎接第一缕阳光。
“冰融化了,燕子飞回来了,春天来了。”我常常哼着这首童谣,看着燕子忙进忙出,高兴得手舞足蹈。母亲的心情也随着燕子的到来而变得开朗起来。她常说:“燕子不进愁门。”这话里透着多少对生活的期许啊!
晚饭后是全家最温馨的时光。母亲点亮那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在土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她一边纳鞋底,一边给我们讲关于燕子的故事。“南来的燕子下个蛋,北来的燕子下个蛋。”母亲绘声绘色地讲述着《石门开》里的故事,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那些故事如春雨般滋润着我幼小的心灵,在我心中种下了行善的种子。煤油灯下,母亲一边做针线,一边督促我们兄弟四人读书。灯光昏黄,母亲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却照得我们眼前的世界愈发广阔。那些夜晚,母亲消瘦的面庞上时常浮现出满足的神情。
燕子在我家的屋檐下安居乐业,年复一年。我们的生活也渐渐有了起色。在母亲的教导下,我们兄弟四人虽然身处寒门,心中却装着整个世界。那些夜晚,煤油灯不仅照亮了书本,更照亮了我们的未来。母亲看着我们认真读书的样子,消瘦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满足的神情。
那一年,燕子产卵了,小燕子出壳了。我们每天仰着头数: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刚孵出的小燕子肉乎乎的,伸长脖子在窝口张着嘴,等着父母喂食。老燕子轮流外出觅食,一会儿叼回蚂蚱,一会儿衔来飞蛾。小燕子吃饱后,欢快的呢喃声充满了整个院子。两只老燕则停在晒衣绳上稍作休息,它们相对而立,轻声啁啾,仿佛在交流一天的见闻。
望着羽毛日渐稀疏的老燕,母亲突然叹了口气,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两只老燕儿毛都掉光了。”年幼的我不解其意,如今回想,才懂得母亲是在感叹育儿的艰辛。那时的她,白天要参加生产队劳动,回家还要操持家务,晚上常在油灯下做针线活儿到深夜。她的一生都在付出,为我们兄弟四人树立了勤劳善良的榜样。
在以后的时光里,每当我听到关于燕子的消息,或是看到天空中掠过的黑影,总会想起故乡的岁月,想起母亲在煤油灯下劳作的身影。那些记忆如同老照片,虽已泛黄,却愈发珍贵。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我们得到了很多,却也失去了很多。燕子的呢喃,母亲的教诲,那些简单而纯粹的幸福,都成了回不去的从前。
母亲已经离去多年,老屋也早已老旧不堪,但每当我闭上眼睛,仍能清晰地看见:春日的阳光透过楸树密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土墙上;燕子轻盈地掠过院子上空,留下一串欢快的鸣叫;母亲坐在门槛上,低头缝补着我们的衣衫,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这些画面,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成为我生命中最温暖的底色。
物质丰富的时代让我们拥有了儿时梦想的一切,却再也找不回那份简单的快乐。时常想起那个燕语呢喃的春天,不仅仅是对一种鸟儿的怀念,更是对一个时代的追忆,对母亲无尽的思念。
时光流转,我也到了母亲老去的年纪,才真正懂得她当年的辛劳与付出。每当生活遇到困难时,我总会想起母亲在煤油灯下坚毅的身影,想起儿时燕声呢喃的春天,想起母亲说的那句话:“燕子不进愁门。”在雨后的春夜,我分明听见熟悉的呢喃声穿梭梦境,两只燕子尾羽划过暮色,给故乡剪出一片湿润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