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发利
“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在我心中,这是关于古驿道的绝唱。择一个周末,寻幽蓬莱古驿道,于安然中徜徉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一
苍凉孤寂的古驿道从蓬莱古城西部出城,向西蜿蜒伸展。
蓬莱古城,居海疆要津、黄渤海交汇之处。两千多年前的海市蜃楼,引来秦皇、汉武寻访海上仙山和长生不老仙丹,筑城名曰“蓬莱”;唐至清朝一千二百多年,坐拥登州府城,管辖胶东九县一州,登州古港面朝大海、走向世界,位列中国古代四大古港之一;宋、元、明、清,成为抵御外敌入侵的海疆前哨堡垒。翻开明清两朝的府志、县志,赫然可见古城内府衙、县衙、卫署、海运道、军器局、按察司、布政司、税课司等行政军事机构一应俱全,体现着古城的非凡气度和繁华鼎盛。
建于北宋年间的古驿道,成为古城的血脉,维系古城日升日落中的四季运转。可以想见,当年,打开城门,策马飞驰、车轮滚滚、肩扛手提、人来人往的景象,古城,不再是一座孤城,而是四通八达的重镇,上谒朝廷,下联百姓,商贾往来,兵戎驻守,纵横呼应,畅行无碍,与国之命运休戚相关。
依据蓬莱古城地方史专家的考证,我从蓬莱古城的南城门位置出发,依次经过窑坊、三里桥、司家庄、西沟、秦家沟、李庄,这些过去的城郊山野村落,如今都变成城区街道,已难寻古驿道的踪影。我打算直接去寻找古驿道的第一个标志——“十里墩”。
古驿道在蓬莱境内每十里设一个“墩”,共三个,分别是“十里墩”“二十里墩”“三十里墩”。“墩”,即“烟墩”,也称“烽火台”,是古时交通要道沿线传递紧急信息的必备设施。“墩”选址于地势高处,白日烽烟、夜晚燧火,一程接一程,快速传达着战争、祸患、灾害等信息。接到烽火警报后,各个地方闻令而动,紧急集结,快速反应。烟墩呈方形塔状,外表石块垒砌,内部夯实泥土,边长八米,高三米五左右,每日有军士守候,备足柴草,随时待命。
到了李庄村,从东北头穿过这个安静小村落,出村西南头,却已不见路。抬头一看,几道高耸的丘陵绵延横亘眼前,一条山间小径模糊不清地在杂草丛中向山上逶迤而去。
街头三五老人倚墙而坐,悠闲舒适地晒着太阳,我问老人家:“传说附近有古驿道的十里墩,在哪里呀?”老人一手遮着明晃晃的太阳,一手指向东南方向的高处山岭,告诉我:“那座山叫赤山,烟墩就在山岭最高的位置,可惜现在看不到啦。”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张望,那是一处企业生产厂区的大门,“烟墩”的遗迹大概在企业建设之前就消失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烟墩”的消失意味着天下太平,那也是“烟墩”所乐见的。
回首历史,中华民族经历了多少战乱和灾害。烟墩,战时、危时报警,平时、安时提示人们居安思危。“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人们总是用“烽烟四起”形容战争,烽火之下受苦受罪甚至还要危及生命的,都是普通百姓和万千将士。更有甚者如周幽王,为博得褒姒一笑,竟拿江山和诸侯性命开玩笑,上演“烽火戏诸侯”的历史耻辱戏,最后落得个国破人亡,西周变东周。
烟墩不在,但历史的烽烟应记住。
二
寻找“二十里墩”“三十里墩”,依然未果。村民告知,南北走向和西南走向的拐弯处,过去有“茶棚”,前方还有“天桥”。
古驿道承载着官方往来,附近百姓也可以打此经过,并在“茶棚”歇脚休息。“茶棚”,并非简单用木棍支着、草席盖着、搭一临时凉棚,而是正式的砖石木结构房屋,有茶馆,也有饭馆、店铺、宿舍,行人可以饮茶、吃饭、住宿,也可以为骡马等牲口补充草料、饮水。
“茶棚”往前走,是一段地势陡峭的路,两侧都是深沟,拱起了中间的石质山体脊背,上面开凿的那段驿道,叫做“天桥”。路沿“天桥”走,虽然很陡,但是避开了深沟的曲折绕行,路途缩短,路基也坚固安全。在古代,穿过深沟施工量太大,难以实现,而走在山脊的“天桥”,堪比“自古华山一条路”。
站在“天桥”上,微风中似乎听到了古人用锤和钎开凿岩石的声响,叮叮当当,偶尔迸出四射的火星,从久远年代飘来,又飘向远处的沟沟岭岭。历史时空被压缩,先人复活,我站在那些工匠身边,与他们同处一片天空下……
三
一段废弃古驿道、一座残桥,出现在我面前。它们静卧在山坡下的杂草丛中,一排细高挺直的槐树守候着残路、残桥。它们已经失去了现实作用,像是被历史遗留在这荒凉中,仔细搜寻才能看到微弱的身影。
古驿道已看不出当年平坦开阔的面貌,像是杂草丛中被人用脚踩出的小路,伸向前方草丛。只有那排槐树,不离不弃地守候在路旁,站成一列,显示着路的轮廓和走向。树身上长满了粗糙密集的树瘤,它或许是为古驿道抵挡雨雪风霜、灾害战火而留下了痛苦的累累伤痕。
残桥在山坡下,被称为“广济桥”。山称“迎口山”,是一座约十万年前形成的火山。山上有一条沟壑直冲而下,虽很干涸,但雨季必有山洪滚滚而下。
“广济桥”就架在这沟壑之上。桥是单孔,高有四米多,宽有六米多,石拱由六层青砖构成,就地取材,利用火山玄武岩打造修建,通体黑褐色,石质粗糙,布满细密的蜂窝眼,沉稳结实坚固,可经千百年风吹雨打。有路就有桥,桥最初也建于北宋时期,名为“广济桥”,顾名思义——恩德广济天下、民众。明万历年间,蓬莱乡贤李应褒四处集资捐款,为家乡修桥补路,造福乡民,所以民间也称“善人桥”,对他进行纪念。清光绪年间,驻守山东半岛的登州镇总兵章高元,又组织人力对桥再次修缮加固,百姓立青石碑,感谢其功劳。可惜碑身后来断为两截,不知去向。
所幸,“广济桥”及这段残路,已引起社会重视,不断有历史文化专家和热心市民前来探访,一睹其历史真容,把它作为古驿道的珍贵遗存加以保护,成为研究古驿道历史的珍贵文物。
古桥旁边是几块平整的土地,三五个戴着鲜艳头巾的村里妇女正在躬身挖野菜,欢声笑语从她们中间飘出。古桥、残路,如村里的灰衣白须老人,安然躺卧,静看世间变迁、后人生息。
四
草店村是古驿道上最大的村子,为行人车马供应粮草而得名,有过辉煌历史。
穿村而过的古驿道,本是用玄武岩磨制的石板铺就,从东到西,打磨得平整锃亮。但是,20世纪80年代,在村庄改造中,古驿道上面铺了厚厚一层水泥,把青石板盖在了下面。
草店村的辉煌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发展乡镇企业时期。村集体带领村民办企业,发展染线、毛纺、羊毛衫、橡胶、矿泉水等产业。20世纪80年代初,家家都是万元户,普及了电视机,成为产值亿元村,名噪全国、轰动一时。进村后,处处可见当年鼎盛的风貌。村中有一条宽阔笔直的大街,两旁绿树成荫,分布着整齐划一的民居,还有成排别墅,村委会办公大楼有五层之高,对面是大型礼堂,虽然都有40多年历史,但依然透着当年的气派豪华。
在村委会值班的王大叔已经71岁,20世纪80年代初从部队复员回到村里,一直在村里任职。他告诉我,当年村里兴旺时,外来工人就有近两千名,村里专门给工人建了宿舍楼。那时候,天南海北,包括国外的客户,都慕名来到村里谈生意。这些年,村庄落伍了,年轻人大部分外出,当年村里有四五百户人,现在连一半都不到,而且老人居多。
说起古驿道,王大叔眼神里又透露出自豪和自信。他说,现在村里正在沿古驿道把两侧的闲置民房改为民宿,还要建一个历史文化展览馆,再现草店历史文化和改革开放的辉煌。
一对六十多岁的夫妻正在自家院门前刨土种菜,听我打招呼问古驿道的历史过往,便停下手中的活计。男人想了想,肯定地说,青石板路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虽然现在脚踩的是水泥路面,但还能感受到水泥封盖下的那些青石板路的气息,或许有一天,它们会重见天日。
村南是一处山丘,山丘上有草店村鼎盛时期修建的公园。当年,许多地方的农民还在为温饱而辛苦劳作时,这里竟然为村民和工人建起了用于放松身心的公园。公园现在虽已荒芜,但我还要去看看它。
公园门前,一处月亮门,匾额上依稀有“香草公园”几个模糊不清的行草体大字。往里一看,整个公园都被荒草覆盖了。当年的石凳、雕塑、亭台楼阁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公园的一砖一瓦、一树一木,透露着当年刚刚富裕起来的农民对美好生活的热烈追求,虽然文化品位有待商榷,但当年他们那蓬勃的创造力,那走出黄土地、走向全世界、走在致富路上的冲天干劲,依然令人振奋和激动。
在公园山顶,可看到草店村全貌。草店,辉煌之后一度沉寂,但现在,离草店不远,已经崛起了国内一流的万华新材料低碳产业园,再往北就是大型的临港造船、重工产业集群,这些产业放眼国内外,都是傲视群雄的“巨人”。一个草店沉寂,更多新星在闪耀,这就是中华民族古老的精神传统——“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五
离开草店村,一看时间,不知不觉一上午过去了。
如果沿古驿道继续前行就是三十里店村,也是“三十里墩”的位置,再经西正楼下村、大姜家村、河润村,出蓬莱境,过黄县(今龙口)的诸由观、黄县城,走莱州、青州,便到达济南。
我没有再往三十里店方向去,留作下次吧。在乡村间上坡下坡,左转右转,很快就来到了公路上,村里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的宁静瞬间消失。公路上汽车疾驶,一辆接着一辆,汇在滚滚车流中,我竟然一下子没有适应过来,眼花缭乱,思绪里还萦绕着古驿道,还在久远的历史年代里神游。
古驿道承载中华文明不绝的流动,也承载中华文明从远古走向今天。
早在商朝的殷墟遗址,就发现了夯土筑路、石头铺路的雏形。周代有专门规划、建设、维护、绿化道路的官员,驿道上“十里有饮食,三十里有住宿,五十里有市场”。秦始皇为了有效统治全国郡县,并抵御匈奴等外敌,以咸阳为起点修筑了六千八百公里“秦驰道”和七百多公里“秦直道”。汉代开辟古驿道“丝绸之路”,通向中亚、西亚以及欧洲。唐朝有记载的驿站有一千六百多所,长安成为世界之都,东、西京之间,百姓可骑驴快速通行。宋代的驿道连接了全国所有省份和重要城市。元朝建设了以北京为中心的驿路网,驿站达一万多处,规模胜过唐宋。明代建立完善的驿站,提高通行效率和舒适度,传递的官方文件以红色的纸张制成,并加盖官方印章。清朝把驿路分为三等,一等是官马大路,由北京通往各省城;二等是大路,从省城通往地方城市;三等是小路,自城市通往小镇乡村。
驿道与驿站,承担政务传达、使客接待、商旅往来、物畅其流的重任,如同血脉,将国家治理织成一条条坚固稳定、充满活力的生命线,再形成细密、完整、科学的网络,实现从朝廷到基层的纵向、横向快速有效通达。
以今天的现代化交通和信息化水平看待驿道驿站,其效率缓慢得无法想象,但是中华文明就是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走得沉稳、坚实、坚定,不辞劳苦。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行而不辍,未来可期;山再高水再长,也长不过我们不停的步伐、不息的坚持和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