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生 || 我就知道他会活着

烟台散文• 2025-06-12 15:02:00 •

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34期

(总第 904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乔 双 王兆娟

我就知道他会活着

◎张惠生

大概是上午10点20分左右,我陪着奶奶在烟台机场登上了东航波音747客机,那天是1995年6月28日。

80多岁的老人平生第一次坐飞机,居然会心中不慌,脚下不乱。老人家迈着那双从小没有裹到好处的双脚,轻松地登上弦梯来到舱口,在空姐的引领下稳当当地坐到了属于她的那个座位上。那坐姿,那神态,跟她天天在家里坐在那把破旧的太师椅上简直没有任何两样。

一个星期前,当奶奶知道她这辈子终于盼来了这一天的时候,老人家无声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流下了眼泪,第二天,第三天,奶奶一共流了三次眼泪。每次眼泪流下的时候都会这样对我说:“我就知道,他会活着,会活着的!”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当奶奶登上飞机的这一刻,她在众人面前流露出来的神情,却是那般安详、镇静、泰然自若。

尽管如此,还是会有乘客好奇地把目光停留在这位老人家的身上。他们没想到,在二十世纪末的一架波音747客机上,居然会坐着一位穿着蓝布斜襟大袄的老太太,尽管那件大袄洗得已经有些泛了白;他们没见过,在这样一位老太太的后脑勺上居然盘着一个别致而漂亮的发簪。那发簪把老太太灰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梳理到了脑后,然后在发结处变成两条粗短的小辨儿,小辨儿相互交叠,巧妙地拧成了一个别致的麻花状。

奶奶坐在那里,完全没有心思顾盼那些好奇的目光。此刻在她的心里,正焦急地等待着她马上要见到的那个人。

奶奶闭上了眼睛,把手心里的那两块大洋,攥得紧紧的。

三个小时后,飞机平稳地降落在了深圳宝安机场。

奶奶按捺不住地快步穿过甬道来到了机场大厅。她瞪大了眼睛,在那些等候的人群中急切地寻找着,浊中藏清的眼神里流溢出满满的惊喜与期待。

与此同时,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穿过拥挤的人群,一步步地来到了奶奶的面前。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鬓发斑白的老妇人,泪水“唰”地一下夺眶而出。

半晌,老人双腿一屈,“扑通”跪在了奶奶面前。

老人抖动着嘴唇,泣不成声地冲着奶奶喊了一声:“师娘……”

奶奶眼里闪着泪花,弯下身子,抖动着双手将跪在地上的老人扶起,目光扫视了一圈向我们迅速围拢过来的人群说道:“别哭,孩子。这么多人在看着咱们呢。”

老人擦去泪水,看着奶奶笑了。

这位老人是香港演艺学院的一位武功教师。当年在TVB的艺训班里,他是一代影帝刘德华的武功师傅。老人的名字叫李少华。

李少华(右)与刘德华同台演出

我的奶奶和早年居住在青岛这座海滨城市里的人们,是不会忘记这一天的——1949年6月2日,农历端午节后的第二天。

这一天是阴沉的,慌张的,纷乱的。

这一天青岛的前海和后海到处涌动着骚乱。一群群惊慌不堪的军人们,还有一群群比军人心里更加惊慌的眷属们,全都失魂落魄地拥挤在了这里。

这是国民党军队从青岛逃往台湾的日子。

史料更多的时候就像栈桥下边的海滩,放眼望去你能看到成片的海沙,却难以看到一粒沙子在海风的驱逐下是如何身不由己地滚动着,哭泣着。因为它太小,小得让人无法看到。

是的,1949年6月2日这天,在青岛曾发生过一件像沙粒那样的小事,虽然它没有被记入史料,但却真实地发生在位于青岛平度路的永安戏院门前。

“那天一早,很远的地方就响起了炮声、枪声。街上除了跑向码头的那些当兵的,见不着几个走道的。你爷爷和我,还有那些徒弟们,吓得全躲在戏院子里不敢出去……突然,外边有人在敲戏院子的门。我跑过去从门缝里悄悄向外看,就看见了他。”

我在奶奶身边的那些年月里,她时常在我耳边这样地唠叨,每次讲这事的时候,那感觉仿佛就像发生在昨天。

“他穿着军服,真是好看。只可惜……”我不只一次努力地去想象,想象当时站在门外边的那位少年应该是多么的潇洒英俊。我相信从一个京剧科班的师娘嘴里发出这样的赞美,那少年一定英俊潇洒。只可惜,当时在那位少年的身后,还站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军人,他们神情严肃,手上端着枪。

“宝子他妈,别开门!”当时,我的爷爷在舞台边上,冲奶奶这样喊了一句。

奶奶却像没听见似地开门走了出去。

那少年看着我奶奶走到他面前,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你能不走吗?月来。”奶奶问。那少年的艺名叫月来。

月来摇了摇头,无奈与泪水一块流了下来。

“你……就是个唱戏的,跟他们不一样。”

“可谁让我,做个了会唱戏的军人呢!”月来哽咽着说道。

“……什么时候能回来?娘等着你。”

“不知道!”月来说完这话,伤心地抽泣起来。

“别这样,你后边还站着俩军人呢。”

月来点点头,抹去一把眼泪。

“你这一走,娘就不能照看你了。以后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给娘记住了,得天天练功,千万别撂下。这些年师傅教你的那些功底儿,甭管走到哪儿,都够你有口饭吃的。”

奶奶每次讲到这里的时候总是停下来,伤心地哀叹一声。我听得出,在这样一次次的哀叹中,慰藉着师傅留给少年人的功夫,也饱浸着师娘心里终日割舍不下的牵挂。

“我记着了。”月来点点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泣不成声地说道:“师娘,您疼我,您对我的好,这辈子我忘不了!只是,我没想到今天会……”

月来没有再说下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大洋,双手擎到奶奶的眼前说道:“我身上除了这两块大洋,没有别的了。您留着吧,师娘......”

奶奶不知给我说过多少回,说她那一刻,根本不知道是怎样地伸手接过了那两块大洋。奶奶说,当月来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平度路尽头的时候,她的眼泪这才流下来。

奶奶回身进了戏园子,重新把门关好。她告诉我爷爷,外边敲门的是月来,他跟着两个持枪的军人去了码头。我爷爷听后,把眼一闭说道:“完了。月来死定了!”

月来,就是那一粒哭泣的沙子——李少华。

我爷爷叫张玉顺,新中国成立前在青岛有一个以武功见长的京剧小科班,戏班的名字叫“玉顺合班”。科班中孩子多,其中有几个是没爹没娘的孩子。这个叫月来的李少华就是娘死了以后被爹抛弃了的孩子。

李少华与师傅、师娘和几个师兄妹的早年合影

我爷爷不想从军从政,只想自己领科班唱戏为生,但他没有阻止孩子们的选择。当时有几个徒弟去了解放军娃娃剧团(后改为山东省京剧团)。当年在京剧《奇袭白虎团》中扮演朝鲜人民军韩大年一角的武生邢玉民,便是其中之一。

新中国成立后,爷爷深感共产党好,新社会好,新中国好。他说,日子从来没这么安稳过,戏好唱了。

五十年代初,我爷爷领着小科班流动演出走到莱阳。当他得知莱阳专署想成立一个文艺团体又苦于力不从心时,爷爷二话没说,毫不犹豫地将小科班分文不取地奉献了出去。专署给爷爷开了张借条,爷爷接过借条,一笑,给撕了!

这个文艺团体就是莱阳最早的京剧团。

而艺名叫月来的李少华,当年只身去了国民党第八军文工团。

就是这位当年在台湾退役后为生存偷渡香港做了武功师傅的李少华,做梦也想不到,风风雨雨四十多年后,当年在青岛栈桥下那粒被海风驱逐着滚动着哭泣着的沙子,今天能再一次地站到了师娘的面前。

奶奶与李少华重逢时的合影(从左至右依次为作者、奶奶、李少华夫妇)

“月来,娘就知道,你会活着的!”奶奶说着,将手伸进蓝布斜襟大袄内,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两块大洋。

李少华的眼泪再次地夺眶而出。“这……这是我当年给娘的那两块大洋?”

“是!是!”奶奶也有些哽咽了。

从1949年6月到1995年6月,李少华留下的那两块大洋,在我奶奶的手心里整整攥了四十六年!

注:文中照片由李少华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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