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25期
(总第 895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乔 双 王兆娟
烟雨中的重庆
◎时光
初抵渝州时,天气甚美,阳光明媚,丝毫也不见“雾都”的影子。晚上与朋友游览了著名的网红地“洪崖洞”,心情大好,乘兴商定第二天再游览几处心仪已久的景点。
第二天晨起,拉开窗帘,便见窗外烟雨濛濛。窗外的山城似乎都浸在淡青色的纱帐里,仿佛砚台里未研开的墨汁。开窗伸出手去,飘来细密的水珠,沾在手心上胳膊上竟凝成极小的露,这才惊觉重庆的雨原来是雾的骨血,永远带着欲说还休的缠绵。
本欲待在房间里度过半晌时光。隔着电话,可以听到朋友的轻笑声:这种天气在这里太寻常不过了,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你不妨可以乘此天气出去转转,感受一下烟雨中重庆的意境与韵致,以外地人的眼光或许会发现些许况味的不同。
出租车盘旋着扎进山腹,车窗外的世界正在晕染。嘉陵江面浮着碎银般的光,轻轨列车撞破雨帘穿楼而过,十八梯的石板沁出百年包浆的幽光。司机的重庆话裹着花椒香:“大哥看仔细,勒是雾都的呼吸噻。”防空洞改筑的火锅店飘出红油蒸汽,与雨雾在半空织成紫棠色的薄纱。
和朋友约在南滨路的玻璃房子。推门时铜铃轻响,哥伦比亚咖啡豆的焦苦正与缙云毛尖的清冽厮磨。临窗坐下,整座城便成了浸在鱼缸里的微缩景观。对岸来福士的尖顶刺破云层,朝天门码头吞吐着游轮,江面货船拉响汽笛,都隔着一层毛玻璃似的雨幕,恍若杜拉斯笔下褪色的西贡。
我们手端着小黄油拿铁,彼此都静静地坐着,看伞花在长阶开谢。穿香云纱的婆婆拎着藤篮拾级而上,篮中栀子沾着水珠;戴渔夫帽的摄影师支起三脚架,镜头对准吊脚楼飞檐坠落的雨帘;西装革履的白领举着伞匆匆掠过,边走边打着手机;斜对面的“重庆书局”门口,不时有逛街的青年人驻足,洇着细细的雨丝拍照留念,仿佛穿越时空又在上演着“雨霖铃”的情动;忽而旁边小面馆的吆喝声刺破了星巴克的蓝调爵士…潮湿的空气里浮动着某种秘而不宣的叙事,让人沉思,令人着迷。
转过头来,发现咖啡店中还有一个老者,静静地坐在靠窗边的椅子上,凝望着窗外的雨景。悄悄地问店老板,方知这位老者以前是个摄影师,每天下午都会坐在这张椅子上看窗外,想来是个有故事的人吧。
我仔细地端详着老者,临窗的老藤椅像是成了他的专属座位,粗布衬衫口袋里斜插着一枚磨砂镜头盖。老人凝视的姿势像被雨钉在玻璃上的蝴蝶标本,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膝头敲打,仿佛在给雨滴计数。老板端着虹吸壶经过时,一粒水珠正顺着他的银发滑进皱纹沟壑,溅起心绪的微尘。
我们窥见他时而用掌心虚拢远处匆匆行人的轨迹,时而对着雾气中的大桥远景轻捻指尖——那是老摄影师调试光圈的下意识动作。玻璃窗上的雨痕交错成经纬,将他眼中的山城切割成无数暗格。或许每个方格都藏着一段显影失败的往事:朝天门消失的轮渡剪影,十八梯石板路上蒸发的栀子香,某双在解放碑雨幕中转身的红绒鞋。
我情不自禁地拍了张他的背影,心里想着就取题“雨中,沉思的背影”吧。就在按下手机快门的刹那,他忽然伸手触碰玻璃。对街面馆腾起的热气恰好漫过霓虹灯牌,将整个画面晕染成泛黄胶片。老板在柜台后幽幽道:“他总说重庆的雨是显影液,淋透了,旧时光就浮出来。”
“你看那对红伞”,朋友忽然指向江岸。两柄朱砂色的伞在观景台忽近忽远,时而交叠成并蒂莲,时而疏离作彼岸花。水汽氤氲的玻璃上,我们的倒影与无数陌路人的故事重叠。穿婚纱的新娘提着裙摆跑过,雨丝在她的头纱上缀满碎钻;老茶客端着盖碗临江而坐,茶船积的雨水漫过青花瓷纹。
暮色染透雨云时,江边亮起灯带,金黄色的光瀑倾入江水,游轮彩灯在波涛间碎成琉璃。我们续了第三杯“小黄油”,看霓虹在杯里漾开又聚拢。玻璃幕墙外的雨脚渐密,室内蓝调钢琴曲与檐角铁马风铃竟生出奇妙的和鸣。此刻方懂山城雨天的妙处——当整座城市被雨水晕染成水墨长卷,麻辣鲜香都化作青雾里的平仄,再匆忙的步履也要为十八梯的绣球花停驻。
掌灯时分走进雨里,解放碑的钟声正在潮湿中沉降。雨刷器划出的扇形光影中,我看见无数人生在伞下流动。朋友撑开素色纸伞轻笑:“重庆的雨啊,下着下着就下成了时光机。”
我回眸望去,整座山城正在雨中显影。那些顺着屋檐滑落的、从伞骨坠下的、沿脖颈渗进衣领的雨水,此刻都成了无意中撞入心怀的诗句,将梯坎上的脚印、火锅店中的热气、背篓里的春笋,浸泡成永不褪色的记忆。而重庆人,原是泡在雨水里也能发芽的黄桷树啊!
我们沿青石阶走入更深的雾中,任山城的雨将此刻酿成他年的老酒……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