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伴随着数九寒天渐近尾声，凛冽的寒意似一层薄纱，悄然隐没于暖风之中。信步河边，看薄冰退却，河水重获自由，清凌凌地流淌，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在这熟悉的旋律里，我记忆深处的那条小河，仿若从沉睡中醒来，也开始汩汩地涌动……
我曾感受过太平洋的辽阔，见证过黄河的奔腾咆哮，欣赏过长江的雄浑激荡，领略过日月潭的静谧清幽，品味过老北京后海的婉约浪漫，沉醉于江南小桥流水的诗意雅趣。但每每情绪平复之后，唯有这条小河，在我的记忆中，不疾不徐地蜿蜒流淌，穿越岁月沟渠，一路向前，最终化作我梦中眼角的暖流涌动而出……
这是一条窄窄的、弯弯的小河，小到在县级地图也难觅它的踪迹，更无任何文史资料可查。它的河水，像是被精准度量过一般，总是维持着不深不浅的水位，最多没至人的膝盖。最窄的地方，甚至十一二岁的孩童，稍稍抬脚，便能轻盈地跨到对岸。然而，就是这般毫不起眼，仿若随时会隐没于岁月的小河，却在我的心头烙下深深印记，并成为伴我一生的美好回忆。
小河发源于数里之外的山间泉眼，起初仅有一处泉眼咕咕涌水，顺着地势潺潺流淌，渐成一条蜿蜒小溪。此后，一路上又有无数或幽深或浅淡的泉，丝丝缕缕的细流相继汇入。一路奔涌，横穿布满荆棘的垒石堆，越过高低错落的石板桥，历经波折，最终汇聚成一脉终年不息、淙淙流淌的澄澈水流。
记忆中，小河仿若大地怀抱中一条纤细的丝带，逶迤飘向远方。它常年被两侧高低错落的石堆与土埂温柔地夹裹，河岸像是披上一层毛茸茸的绿毯，及膝的车前草在风中沙沙低语，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热热闹闹地生长着。河底的泥土早已为细碎的河砂所遮蔽，掩映着叫出名的、叫不出名的各色水草。温凉清澈的水底多有长须抖动、浑身土灰的泥鳅和轻盈舒展的小虾穿梭其中。拨开葳蕤的杂草，掀开傍河的大石，螃蟹瞬间乱了阵脚，横行着仓促出逃。如果眼力好的话，色同卵石的“伪装大师”——河蚌，也是不难发现的，这片小小的水域，承载了我童年最纯粹的欢乐。
乡野的春天，好似是从这条小河开始的，残冰渐融，流水盈盈，泉水轻抚岸石，似在昭告春天的来临。岸边的柳树，抽出鹅黄嫩芽，巧手者制成“柳哨”，吹响在明丽阳春中，笛声悠扬、悦耳，伴随着和煦的微风，映着天真的笑脸，成为河岸上一道盎然的春景。年长的耕者，佝偻着腰，衔一袋烟，手牵两头牛，于烟雾升腾中，谋划着一年的光景。劳作累了，这清冽甘甜却又不失醇厚的流水，总能成为乡民田间解渴的首选，或用瓶灌，用盆盛，或者就干脆蹲在河边，双手捧喝。日落西山，倦鸟归巢，忙碌了一天，踏着余晖，缓缓向家走去。不远处，村子里，炊烟袅袅，饭菜的香味和着柴火燃烧的气息悠悠飘来，弥漫到河畔，与傍晚河面上氤氲的水汽轻柔缠绕，于朦胧中透出生活的烟火气。
夏季，炎炎烈日在小河这里收敛了狰狞，酷热洒向河面，泛起金色波纹。河水清透，明亮见底，鹅卵石，野鸭飞鸟，层次错落着的汀渚，汩汩而雍容的流水，令人目不暇接。退去鞋袜，挽起裤腿，踮起双脚，涉水而行，捡几块奇异的石子，打几个漂亮的水漂，靠近岸堤再挖几棵野菜，满载而归时，裤脚虽已湿透，却难掩满心欢喜。午后，一群光溜溜的顽童相继“扑通、扑通”跳入水中，尽情嬉戏打闹，凫水取乐，好不快活。河面腾起晶莹水花，一声声充满稚嫩的欢笑声在河面游荡，久久不息。河岸边，年轻的白杨正与骄阳进行着无声的博弈，几位老人悠然地坐在马扎上，手中轻摇蒲扇，目光追随着水中嬉戏的孩童，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眼中满是宠溺与回忆，仿佛看到了自己年少时的模样。盛夏黄昏时，风起水面荡涟漪，空旷寂寥的河床也愈发显得迷离。
秋日，天高云淡，小河两岸金黄一片，河里的水也少了一些，游憩的鱼虾、螃蟹却已膘肥体壮。越过河床，伫立在静静的水潭边，看迷离的色彩，看偶尔三两只水鸟在水面时起时落，或休憩在岸边杂草丛中，或用尾翼掠过水面，惊起水面波光粼粼，一圈一圈荡漾开去，尔后又忽逝向远方。落日余晖下，河水被染成暖橙色，波光摇曳，树影婆娑，河与景安然相融。秋风萧瑟雁南飞，此时，洁白似雪的芦花开放，顺着悠悠河水，一路飘荡远去。无由地让人心生难以言说的寂寥之感，天地空旷，仿若只剩下这蜿蜒的河流、纷飞的芦花，还有那愈发沉静的心境。恍惚间，好似有逸趣悠然的渔歌，穿越时空的屏障，轻轻传入耳畔。
冬天，寒风猛烈，雪花漫天，河水变得冰凉刺骨，除了偶有几只麻雀来喝水外，小河再没了热闹之景，它失去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凛冽中，冰层在它的表面一寸寸蔓延，直至将其完全包裹。但在那厚厚的冰层之下，水流并未停歇，依旧暗暗涌动，它们绕过凸起的石，穿过狭窄的缝，于黑暗中摸索，奔涌向前。那岸边垂下的冰凌，就是小河与严寒抗争过的印记。岸边的树，褪去繁华，枝干秃丫，唯有小河，虽看似沉寂，却暗藏生机。它在等待，等待着第一缕春风的轻抚，等待着初次暖阳的慰藉，那时，它将冲破束缚，让清澈的水奔腾而出，唤醒沉睡的大地，奏响来年的序曲，重新成为乡野间欢乐与希望的源泉。
冬往春来，时序流转。小河静静流淌，它清波中的一缕水草，它浪花中的一抹阳光，都会唤起我内心深处的记忆，弹出那些被流水带走的光阴。从热闹到沉静，正如这条河的四季变迁，该是一个人从少年到中年内心的自然回归。它憩息在那，让人能感受到它的流淌、它的呼吸、它的深邃、它的心跳。有安静灵魂和笃定性格的河流才能静泊在岁月的光阴里，不喧嚣，不外溢。它是自然的河，是生命的河，精神的河，更是我灵魂深处永不褪色的河！
